首先必须指出,汪(精卫)之一意求和是建立在一个绝对性预设之上,即当时中国科技远落在日本之后,全面战争一定导致亡国的结局。因此他认为越早谋得和平越好,若到完全溃败的境地,那便只有听征服者的宰割了。但这一预设并非汪精卫一人所独有,而代表了当时相当普遍的认识。让我撇开复杂的政治界,从 学术界中选一位比较客观而冷静的史学家──陈寅恪──作为代表,以说明问题。吴宓在一九三七年七月十四日的日记中说:

晚饭后,七─八与陈寅恪散步。寅恪谓中国之人,下愚而上诈。此次事变,结果必为屈服。华北与中央皆无志抵抗。且抵抗必亡国,屈服乃上策。保全华南,悉心备战;将来或可逐渐恢复,至少中国尚可偏安苟存。一战则全局覆没,而中国永亡矣云云。(《吴宓日记》第六册,页一六八) 同年七月二十一日又记:惟寅恪仍持前论,一力主和。谓战则亡国,和可偏安,徐图恢复。(同上,页一七四)

这是吴、陈两人在「七七」事变发生后的私下议论,陈氏两次都坚持同一观点,可见他对此深信不疑。他之所以断定「战则亡国」显然是因为中国当时还没有足以抵抗日本的武力。正如一九四四年年底胡适在美国一次讲演中所说的:

中国在这次战争中的问题很简单:一个在科学和技术上都没有准备好的国家却必须和一个第一流军事和工业强国进行一场现代式的战争。( The problem of China in the War is simply the problem of a scientifically and technologically unprepared country having to fight a modern war against a first class military and industrial power.见《胡适日记全集》第八册,台北:联经,二○○四年,页二○三)

这也是为甚么胡适在很长一段时期内力主与日本正式进行和谈,直到一九三七年上海「八.一三」战事爆发之后才开始修改他的观点。(见《日记》第七册,页四七三,一九三七年九月八日条)

陈寅恪的话是许多人心中所同有,但很少人敢公开说出来,因为当时民族激愤高昂,一听见有人主「和」便羣起而攻,目之为「汉奸」了。事实上,和或战不过是一个民族在危机关头如何救亡图存的两种不同手段,都可以出于「爱国」的动机。陈寅恪后来在沦陷的香港所表现的民族气节充份说明了他主和正是为了使中国免于「全局覆没」,然后再「徐图恢复」。同样的,汪精卫在抗战初期的主和也应作如是观。

---余英时:重版汪精卫《双照楼诗词 藁》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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